碧落黃泉的這一個夜晚出乎意料地沉靜。
又起風的時候,一排圓圓的潔白路燈從頭上徐徐飄過,晃晃悠悠地灑下一路靜謐光暈。懸停在黑色雲層深處的大型飛行器們,像一頭頭巨大鯨魚,被划過的熒光微微映亮了腹部,隨即又隱沒在沉沉黑夜裡。
「有一件事你誤會了。」
馮七七信步拐進了左邊一條小巷,寬袍大袖漫不經心地飄搖在風裡。「我不是來幫助你的,你提出的問題,我也沒有義務一一回答。盧澤的位置我不知道,但即使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……畢竟他們不允許這個消息泄露出去,我需要保護自己的周全。」
「那你來找我幹什麼?」
「因為需要幫助的那個人是我。」
馮七七身陷麻煩里了嗎?
林三酒皺起眉頭——她的疑問太多了,卻總也得不到對方的直接回答;按捺著性子,她低聲說:「我沒有工夫和你繞圈子。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幫助,那你就從頭開始,把話跟我說清楚。」
馮七七慢下了腳步,彷彿即將要說的話很沉重,墜得他不得不停下來似的。
「讓我想想,從何說起好。」他歪頭看了一會兒巷子里零零落落的幾張招牌,半晌才重新邁步朝前走去:「……就按時間順序說吧。」
「時間」兩個字像一束小小的電火花,驀地打亮了林三酒的一道思緒,一下子就讓她明白自己剛才是覺得哪兒不對勁了。但她忍住了疑問沒開口,繼續聽馮七七往下說道:「在瑪瑟被分裂出來以後,接下來第二個『出世』的人格,很不幸是12……這件事,你是知道的。」
「對。」
「自從盧澤進化了以後,所有沒被分裂出去的人格,都處於沉睡狀態。如果有某一個人格蘇醒了,那麼盧澤就會陷入沉睡,由該人格暫時使用盧澤的身體,漸漸地再化身成另一個人。等完全化身成另一個人之後——比方像你遇見的瑪瑟那樣——盧澤就會重新獲得自己身體的控制權。這些,你也都知道吧?」
雖然有些細節她忘了,林三酒還是點了點頭。
「所以12 『出世』以後的事,我並未親眼得見,都是聽瑪瑟轉述的。」馮七七說話時,用詞咬字都很文雅清楚,與口語相比,倒更接近書面語:「而瑪瑟與我關係一向不好,因此我知道得也並不詳盡。」
「12蘇醒以後,在他使用盧澤的身體期間,他把瑪瑟關了回去。」馮七七幽幽地說。「那個自視甚高,總以為自己佔據了道德高點的女人,被關一關我是不在乎的。不過奇怪的是,直到12徹底化身成了另一個人,在盧澤恢復了神智以後,瑪瑟也沒有被放出來……」
「等等,也就是說,盧澤和12單獨相處了……相處了至少一個世界?」
「具體多長時間我就不知道了,那個時候我還沉睡著。」馮七七聳了聳肩膀,「她再度被放出去的時候,已經是另一個人格在掌握著盧澤的身體了。」
「是誰?」
「Bliss。」馮七七回答得很快。
林三酒怔了幾秒,隨即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:「……然後呢?她們兩個聯手了嗎?」
「聯手幹什麼?」馮七七嘲諷似的一笑,步伐輕快地又走上了左側一條寬敞馬路。一組路燈飄遠了,下一組路燈卻還沒來;在半明半暗的夜風裡,他看起來像一個薄得沒有真實感的影子。
「當然是聯手對付12了!」
「那個時候,12早就不見蹤影了。」隨著步伐捲起的風,馮七七的衣角獵獵作響。「他成長的速度比任何一個人格都快,第一個趨近於『成熟體』——或者說『完全體』也可以——近乎於一個真正的人了,不再受距離所影響。所以當Bliss蘇醒、瑪瑟被重新放出來以後,他早就離開了,不知去向。」
林三酒沉默地想了一會兒,突然醒悟過來:「你的意思難道是……沒有人知道12的模樣?」
馮七七「啪」地打了個響指。
「這……這太說不過去了。轉換世界的時候,你們不都——」
「來到了新世界以後,我們會一個一個地從盧澤上掉下來,但從不會同時出現。12隻要站起身離去就行了,即使其他人格瞥見了他的背影,也不知道那就是12。」
林三酒不知不覺頓住腳步,直到馮七七又走出去老遠一段距離,她才一個激靈從沉思中回過了神。她匆匆忙忙地趕了上去,緊跟在他身後問道:「等等!如果12不和其他人見面的話,怎麼商討追殺我的事?肯定還是有別的人格見過他了。」
馮七七回頭看了她一眼,抬抬下巴示意她跟上,又像一截輕魂似的飄進了拐角小巷裡。一邊是進化者們湊合著搭出來的、歪七倒八的一片房屋;另一邊是末日襲擊人類社會時留下的廠房殘骸。
「你怎麼就如此確定,追殺你的人之中有一個是12?」
這句話倒把林三酒給問住了。
「不是他……?不是他又能是誰?」她喃喃地問道,緊跟上了前方的人影:「畢竟我曾在綠洲里與他為敵……」
「你不了解12那種人格吧?」馮七七低低地說,無論是聲音還是背影都像是深夜裡一片煙霧。「他根本不在乎誰曾經與他對抗過,也不會為此記仇,那只是我們正常人的思維模式罷了。只要你不妨礙他,他對你就毫不在乎。當然,我也不能肯定他不是追殺你的人之一……因為事實上,我也不清楚他們究竟是誰。」
「你怎麼會不知道?你不是與他們接觸過嗎?」
「我正要談及這件事。」馮七七淡淡地嘆了一口氣,連難得流露出來的一點無奈,都又輕又淺,風一吹了無痕迹。「Bliss之後,又有更多的人格蘇醒、分裂出來了,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。其後的事情我並不清楚……讓我來告訴你我的經歷,你或許就會明白。當我蘇醒的時候,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,只有盧澤的身體孤零零地躺在那個風雪呼嘯的世界裡。我用他的身體獨自生活了幾個月,終於漸漸分化出了一個屬於我自己的身體,但那時也離傳送不遠了。」
林三酒不知不覺地咬緊了自己的嘴唇,靜靜地聽著。她莫名地有些為盧澤而傷心,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——盧澤在她的印象里,始終是**年前那一個活躍陽光的少年。
「在碧落黃泉清醒過來的時候,我身邊除了瑪瑟一個人也沒有了。盧澤早就不見了。她告訴我不要走遠,有什麼事情她都會回來通知我一聲,然後也走了。」
馮七七冷下了嗓音,即使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他此刻的不悅。「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一天,我竟然不得不聽瑪瑟的擺布。那個女人當時看著我茫然無措的樣子,恐怕心裡不知有多痛快吧?我痛恨自己因無知而脆弱的狀態,所以我抬起腳就走了,心想著大不了被回收也好,至少可以知道其他人格把盧澤藏到什麼地方去了。」
「後來呢?」林三酒完全被他的經歷所吸引了,看了看他一刻不停的腳步,低聲問道。
「我一路走了很久,果然因為超出距離而被收回了盧澤的身體。」馮七七苦笑了一聲,「然而我還是不知道他在哪兒。因為我醒來的地方,是一間漆黑不見五指的屋子。我剛剛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幾步,就聽見了……」
「聽見了什麼?」
「聽見了人的呼吸聲。」
馮七七來到一個十字路口,再次往左拐進了一條馬路:「……不止一個人的呼吸聲,此起彼伏,不知已經在黑暗裡呆了多久了。我被驚了一跳,緊接著就聽見有人開口說話了,讓我鎮定下來——直到那時我才發覺,原來坐在黑暗中的,是其他已經分裂出來的人格。」
「他們告訴我,我來得正好。那一天是他們通過公告,發現你也在這個世界的日子,在我現身之前,他們就那樣坐在黑暗裡,彼此誰也看不見誰,只用很輕微的聲音互相交談……當我出現之後,他們告訴我,他們決定要殺掉林三酒了。」
「為什麼要殺掉我?」林三酒既困惑又憤怒,嗓音不由有點兒顫抖:「瑪瑟和盧澤都是我的朋友……我找他們,並不是為了傷害他們!難道他們兩人沒有反對嗎?」
「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反對,我出現得晚了。我甚至不知道那一天,瑪瑟在不在那個漆黑的房間里。」
如果一連問上兩個問題,對方很有可能只會回答最後一個;林三酒皺起眉頭,忍住了自己再次追問的衝動,只「嗯」了一聲,引著他繼續說下去。
馮七七拐進左手邊一片空地里,朝遠方一排石柱般的陰影走去。
「當出現了涉及所有人的問題時,大家就會收到信號,然後回到那一個漆黑房間里去。12也一定在那兒,只是誰也不知道哪一個聲音屬於他。我們在黑暗中商討、表決、爭吵、互相威脅……卻都遵循了同一個不成文的規則,除了一個彼此稱呼用的名字之外,從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外貌。就連聲音他們也注意到了,時不時地就換一個嗓音說話……所以我連盧澤到底分裂出了多少人格都數不出來。」
這麼說來,他可能也不知道Bliss是什麼樣子,只是認識這個名字罷了。
馮七七半是嘲諷半是嘆息般地笑了一笑,「當然,我相信私下裡使出各種手段打聽其他人格的,也肯定不止我一個人。」
看來在12以後出現的人格,可能都受到了某種威脅或影響,也都變得像12一樣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真容了。
換句話說,由盧澤分裂出來的人格們,似乎並不信任彼此。
為什麼?
這個疑問梗在林三酒喉嚨里,脫口而出的問題卻是另一個:「你有沒有考慮過時間這個問題?」
「時間?」
「沒錯。盧澤經歷一個世界,就分裂出一個人格;到現在他經歷了也有**個世界了,我猜分裂出來的人格頂多不會超過10個,就算10個好了。但我奇怪的是,為什麼10個人格里,有這麼多完全體?要知道,當初瑪瑟在經歷了兩個世界以後,還不算是完全體呢。」
馮七七忽然笑了:「我雖然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,但我卻知道它和追殺你這件事有關。」
與他一起走了半個晚上,林三酒得到了一些答案,卻反而更糊塗了。
「你真的不知道?」
「當然。我自己也還不是一個完全體呢……說到這個,我還想問問你的意見,我以後做男人好還是做女人好?」
她一點兒也不在乎馮七七是男是女,沒理這茬兒,卻繼續問道:「那你遇見什麼麻煩了?為什麼需要我的幫助?」
「我需要找一個幫手,與我一起發掘出其他人格的身份。」馮七七加快了腳步,聲音隨著衣袍的窸窣響一起在夜色里傳開:「……與我裡應外合之下,成功幾率一定不小。你說,除了你之外,難道我還有更好的人選嗎?」
如果發現是誰要殺她,林三酒就可以直接把這個問題從根兒上解決掉了。更何況根據馮七七的說法來看,盧澤和瑪瑟始終沒有露面,說不定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,也讓人很擔憂他們的安危……
「你說得對,我願意與你合作。」她抬頭看了一眼前方越來越遠的背影,微微弓下了身子。「但是既然要合作,那麼你就應該給我看一看你的誠意。」
馮七七彷彿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,只遙遙地笑了一聲。
驀然一陣急厲風響,在一瞬間就劃破了夜色,化作一道疾影撲向了馮七七——林三酒的速度驚人,快得甚至叫人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錯;但在她伸手抓住對方肩膀之前,那個單薄背影忽然向旁邊一閃,緊接著就在一片陰影里消失了。
這片荒地頓時與夜晚一般空蕩蕩起來。剛才還活生生的一個人,彷彿蒸發在了空氣里一樣。
林三酒扶住自己的膝蓋,長長地吐了一口氣。
她證實了,剛才那一個人確實是馮七七。
而且這一幕景象,她已經是第二次看見了。
……往她飛行器上貼了爆炸裝置,隨即從天空巴士里無端端消失的那一個男人,恐怕也是十二人格之一。
「你們離開旅館之後的每一步,我都記錄下來了。」一直安安靜靜沒有說話的意老師,在她腦海中開了口。「你注意到了嗎?在每一個路口,他都選擇了往左拐,也就是說,你們剛才只是繞了一個大圈而已。接下來如果我們重建出他剛才的行走範圍,或許就可以反推出盧澤的位置了。」